史想录【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】

时间:2023-12-20admin诗词


2023年12月20日发(作者:白露为霜什么意思)

史想录【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】

[编者按:胡适是中国现代思想史和文化史上一位重要人物,其言论亦颇为珍贵。本文作者胡颂平系胡适之先生的秘书,自1958年12月开始记录先生的谈话。] 今天先生在卧房里吟诵杜甫的《咏怀古迹》五首的一首。一会儿出来了,满面笑容地对胡颂平说:“真奇怪,我少时用绩溪土话念的诗,现在也只能用土话来念;长大时用官话念的,才能用官话来念。”于是谈起钱牧斋的笺注杜诗最了不得。

今天先生谈起:“我本来有这样的一个计划:在每年阳历元旦起写自己的年谱,到阴历除夕时完成,可惜都不能照计划去做。”胡颂平说:“先生在美国时用录音的方法,现在也可用录音继续讲下去。”先生说:“就是用录音的方法,也总要想一想,像预备功课一样,才能讲的。现在没有这些时间了。”

今天夜里,先生对王志维说:“有些人真聪明,可惜把聪明用得不得当,他们能够记得二三十年前朋友谈天的一句话,或是某人骂某人的一句话。我总觉他们的聪明太无聊了。人家骂我的话,我统统都记不起了,并且要把它忘记得更快更好!”

昨天开始看的《基度山恩仇记》四大本,已经看了两本。今天在看第三本。胡颂平问:这部小说译笔怎样?先生说:“有些地方有些小错误。看小说是最有趣的事,看了就不肯放手的。我看了之后,你们可以拿去看。这本书,我在几十年前就看过了,现在看来还是一样的有趣。我觉得闲着可惜,所以有空就看书。从前我在美国时,看见袖珍本的莎士比亚的戏剧,是用圣经纸印的,薄薄的一本只要几毛钱,我就把没有看过的莎氏剧本买来,专门在地下电车或上厕所时看的,不过几个月就看完了。”于是谈起欧阳修的“三上”:马上、枕上、厕上。他的文章多在“三上”构思的。

今天谈起曾孟朴的《赛金花》小说。先生曾经听一位亲身参加八

国联军的美国将领说,八国联军进入北京时,德国的统领瓦德西与赛金花的故事完全是造出来的。赛金花当时能说几句外国语,但有限得很。那时妇女是缠足的,不轻易和外人见面。洪钧把她带出去,因她是妓女出身,并不在乎;她和外人见面,仅能谈谈普通的几句话。这部小说的故事是写当时士大夫阶级的情形,有许多情节都是编造出来的。

先生说到这里,胡颂平插嘴说,历史是不全可靠的,并举出近年有一些报上的记载和事实颇有出入的例子。先生说:历史大体是可靠的,但有些不可靠的地方要能辨别出来,才是真实的历史。

今天谈起《论语》。颂平因在先生身旁工作已有一年多,亲自体验到先生做人的道理,不觉脱口而出地说:“我读《论语》,我在先生的身上得到了印证。”先生听到这句话,先是愕然地一愣,然后慢慢地说:“这大概是我多读《论语》的影响。”(参阅胡颂平“我当了四年的学徒”,《传记文学》一卷七期)

先生看见一位熟人做的研究工作,有点走入迷途而不能自拔,说:“我也知道入迷的人是不容易劝导出迷的。”但仍指出这篇研究论文中好几点都是“很入迷”的说法,不敢不说几句劝告的话。

先生谈起“昨夜在盥洗室里发现一个蟑螂,后来再也看不见了,原来它已躲在马桶的背后,动也不动地躲着。这样小的动物也晓得躲避人们的袭击,这是动物的智慧。动物都有这种求生的智慧。”

一位数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来见,穿起新西装,头发也理过,可是不带领带。先生问他今天为什么打扮得这么整齐?他说下午将要参加人家的喜宴。先生说:“人家的喜事,要么不参加;你既要去参加,就应该对主人表示敬意,应该戴上领带;如果你没有,我可以送你一条。”

今天先生谈起当年见康有为时,康说:“我的东西都是26岁以前写的。卓如(梁启超的字)以后继续有进步,我不如他。”

又谈起:“一个人作了大官后就没有用了。一切由人家服侍,结果什么事都不会做;所以我劝你们不要招待我,至少让我一个星期内有一天可以自己做点事。不然的话,一个人什么事也不会做,就变成废

人了。”

有一位客人带了他自己作的歌词来见,并请指教。先生看了他的诗歌后对他说:“你的歌,不能算为太好。你要设法去了这些套语,要注意思想,不要注意词藻。白话没有什么词藻,真正干净的白话是很雅致的。”先生和他谈了很久。

中午,留胡颂平吃午饭。先生谈起《碑传集补》里收的“吕佩芬家传”说:“这是我的太太的外公。”又谈起杨昌济,他是毛泽东的丈人,在北大当过教授,教伦理学的。胡颂平因问:“毛泽东进北大图书馆工作,是他的丈人带进去的吗?”先生说:“不是。毛泽东在湖南师范毕业后到了北平,他和五个青年上书于我―――这封信,我是交给竹淼生的弟弟竹�生保管的。在抗战期间,放在上海,竹�生怕生事,把它烧掉了。―――当时北京有个工读辅助会,他先在辅助会工读,很苦。”胡颂平问:“是否先生介绍他进图书馆?”先生说:“不。当时章行严当北大图书馆馆长,李大钊当主任。章行严是湖南人,大概是章和李大钊两人把他介绍进去的。他管理报纸阅览室,每月八块钱,那时八块钱也可以过活的。”

今天先生对胡颂平说:“当年你们在中公时代的生活情形,师生的关系,风潮的经过以及其他种种,你们当时不觉得怎样,现在回想起是很有趣的事。你有这样感觉吗?趁现在还能记得起,应该把当日的历史写出来。隔了这么多年之后,一切都应该心平气和的写,不要太责备别人。”胡颂平说:“我只怕文字写不好。”先生说:“先写成一个记录再说。我当年写《四十自述》时,幸有《竞业旬报》作参考。再往下去,就没有人知道了。”

媳妇曾淑昭带同孙子胡复来,话题转到小孩身上去。胡复只讲广东话的,先生说,他以广东话作基础,将来可念古音。因为广东话里还有许多是古音。媳妇说:“孩子教不好。”先生说:“小孩子教不好,都是做母亲的没有耐心的缘故。每天教两个字,时常要他温习,没有教不好的!”

前些时,先生谈起从来没有读过《古文观止》的。胡颂平今天带

了一部《古文观止》来。先生翻了一翻目录后,说:“吴楚材选的《左传》、《国策》,比一般选的好;但汉文如‘五帝本纪赞’、‘项羽本纪赞’等就没有道理了。”胡颂平说:“从前有些人,把这部当作中国文学史读的。”先生说:“当文学史读是不够的,汉以后的文章,他选得不好。”先生想起在北大教文学史时选的《上古文学史选例》,不照纯粹的文学作品去选,也只选到荀子为止。但觉得他选的算是最好了。

中午饭桌上,先生谈起一个爱国的人,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。现在负有国家重大责任的人,在从前,可以说是国家的大臣;历代的大臣也有大臣的风范,在北宋时期是最好的;到了徽宗以后,才有党争,风气就差了。北宋的政治是最文明的政治,如唐朝贞观时代,也杀了不知多少人才,不能和北宋比的。

昨天《自立晚报》“星期专栏”里有一篇“国民大会幕前幕后”的特写,报道先生的谈话,但有许多超出谈话范围之外,如说“他(指先生)可能以不出席会议来作消极的抗议”。先生根本没有说“不出席”的话,而记者完全凭他个人的猜想,完全超出谈话的范围。

今天,某大报的主持人来访,谈了很久。最后问起《自立晚报》上的谈话是不是真的先生说的?先生怕那位记者可能要受处分,于是说:“全是真的。”先生把那些超出谈话范围之外的话,也都担当起来了。

中午的饭桌上,先生问全汉�:“你到过雁荡没有?”全汉�说:“没有。”先生又问胡颂平:“你是雁荡人,往往有些本地人都没有去过,你去过没有?”胡颂平说:“去过三次了。”先生说:“从前高梦旦先生对我说,看了庐山的瀑布不算数,一定要看雁荡的大泷湫。他劝我无论如何也要游雁荡一次。”胡颂平说:“江�叔有两句诗:‘欲写泷湫难下笔,不游雁荡是虚生。’”先生笑着说:“汉�,那么我们都是‘虚生’了。”

人家送来一部《世界文学史》,上下两册。先生约略的看了书中写的刘师培、梁启超几个人之后,说:“像梁启超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,这书只用八十四个字来写他,怎么写得出!”

先生又说:“我最反对写文学史的人,专记这个人的姓名经历及他的几本著作的名称。这样的文学史有什么用呢?”

中午的饭桌上有一盘“狮子头”的菜。先生因说:“‘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’这两句话是圣人最近人情的话,全世界二千多年的哲人中,没有第二人说过这些话。孔夫子的‘不撤姜食’,是要用姜来减腥气的。又说‘割不正不食’;如果今天碰到这盘‘狮子头’,不晓得孔夫子怎样?孔子是很讲究吃的;这是圣人最近人情的地方(先生平日口头上说的‘圣人’,都指孔子)。”

今天先生谈起朋友之中有好几个麻子:刘景山是个大麻子,王�叫王麻子,杨杏佛叫杨麻子,汪敬熙叫汪麻子,中国有两句成语:“十个麻子九个怪”,对女人是“十个麻子九个俏”。我曾经写过麻子哲学,凡是麻子,他的相貌不好看,都是努力要出人头地的,所以成功的也不少。因为自己是麻子,大都怀疑别人的。刘景山的大麻子真不好看,但他在交通界做过不少的事,并不是一个“小心眼”的人。

“中央研究院”的邻居某君送来一张立轴,他要迁居,请先生题字。先生叫胡颂平代写。胡颂平说:“我的字写得不好。”先生说:“你的字比我高明得多。你是练过字的,写了一生的毛笔字,还是你代我写吧。他们又认不得我的字,写了盖一个我的图章就是了,他们只看图章的。”于是胡颂平代写了“邻居之光”四个字。

我们谈起“气度”。胡颂平问:“一个人的气度是天赋的,还是从修养而来的?”先生说:“都是从修养而来的。”胡颂平说:“魏晋时代称许别人的器局、器干,多指风范气度而言。如谢安,他没有出任以前就有重名了,王导如此,就是宋朝的王安石,也是如此。”先生说:“王家自三国的魏国时起来的,一直多少代都做大事;谢家没有王家那么久,也有好几代了,他们未出仕之前就养好了风度了。王谢的历史都很久。像唐朝的颜、柳二家,北宋的吕家,都是很有渊源的。他们的气度全是从修养而来的。”

上午,董作宾来谈某君的“者夫者妇”一篇文章。这是某君送请先生审查的;先生曾请周法高、董作宾看过。先生说:“古代的音韵是最

难的学问,越是初学的喜欢写文章,越是工夫深了,越不敢写了。”于是将各人的审查意见同先生自己的意见,叫胡颂平具名连同原件寄还给某君。

中午,到朱家骅家吃饭。先生饭后回来说:“我真运气好,我早上没有去参加清真寺的开幕典礼。朱先生告诉我:‘你幸亏没有去,去的人要脱鞋,坐在地上,演讲的人又多,坐了两点钟,苦死了。’这是阿拉伯的习惯,我幸亏没有去。”

上午十时,参加“总统”、“副总统”的就职典礼,十一时又参加觐贺仪式,出来时,陈雪屏邀先生到他家去午饭,先生说:“事前没有通知太太,临时带客人到家里吃饭,这是美国妇女提出离婚的四十八个理由之一,怎么可以?”陈雪屏说:“今天是我的小姐作菜,不是太太做的。”于是就和查良钊一道去了。

阎锡山昨天死了。先生说:“阎锡山的肺炎耽搁了太久,送到医院时已无法可救了。三十八年他组阁时,发表我为外交部长,他托蒋先生打电报到美国给我劝驾。蒋先生的电报里说,我知道你是不会就的,但阎百川托我,所以打这个电报。”

今天先生谈起“演说的时间越短,演说越困难。在美国西部,有一次铁路通车典礼,他们去请前‘总统’胡佛演说。胡佛说:‘三分钟的演讲,我要三个月的预备时间;半小时的演讲,我须有三个星期的预备时间;一点钟以上的演讲,我只须三天就够了。’”先生也认为时间越短的演讲,预备越困难。

有一位姓任的青年来见,他认为这次教育部公布的公费留学生各科名额的分配有问题。先生告诉他:“教育部应该给社会科学、人文科学留一点位置,使能平均发展,不能完全着重理工科,理工科还是要人文科学的基础。”

先生谈起白话的电报说:“当年我在上海居住的时候,清华大学闹风潮。张歆海等几个人想要我出来当校长。我复了一个白话电报:

干不了。谢谢。

不是只消5个字的电报而又很明白吗?”

先生谈起今年西历1961年,顺看是1961,倒来看也是1961,西方叫做“颠倒年”(Up-side-Down Year)。上次的颠倒年为1881,离今年不过80年,可是下次却要再等4048年到6009年,方可重逢。因此,西方人士对于今年这个“颠倒年”是非常重视的。

今天谈起有心脏病的人,冷天要注意,热天也要注意。晚上如果伸直睡,往往心脏一跳惊醒的,一定要曲着睡,或是侧左,或是侧右都可以,只不许仰着睡。

先生翻出杨诚斋的七古《除夕前一日归舟夜泊曲涡市宿治寺》一首诗里的两句:

夜投古寺冲泥入,

湿薪烧作虫声泣。

说:“这样的造句,人家是不敢做的。他真大胆!”

十点半,先生下床坐在轮椅上,工友老曲把先生的椅子推进对面二号梅贻琦的房间去,说是报聘了。那天梅贻琦来看先生的日子是青年节,今天先生看他的日子是儿童节,先生笑着说:“我们的年纪越弄越轻了。”